淡卫军,全国总工会工运研究所研究人员。-年就读于清华大学社会学,年获博士学位。
如果说涂尔干(E.Durkheim)从“自杀”这一极具个人色彩的行动中,揭示出社会因素是如何影响着人们的行为,从而展示了如何以实证的方法来进行社会学的研究,那么阿莉·卢赛尔·霍赫希尔德(ArlieRussellHochschild)则通过《情感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一书向我们表明——通常看似比自杀行为更具个人化色彩的情感(emotionfeeling),也同样受制于社会因素的操控(managementengineering)。
亚莉·霍奇查尔德与《情感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
《情感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一书年由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它一出版,就引起了学界以及社会的高度注意。《纽约时报》“书评专栏”将其评为年“年度最有影响力的社会科学著作之一”。霍赫希尔德也因此获得了年的“米尔斯奖”(C.WrightMillsAward)的荣誉提名,并且被“美国社会学学会社会心理学分部”授予终身成就奖——“查尔斯·库利奖”(CharlesCooleyAward)。3年后,即年,美国社会学学会的“情感社会学分部”(SociologyofEmotionSection)建立。显然,“情感社会学”这一研究领域合法性地位的获取与霍赫希尔德的这一著作的广泛影响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年,“情感社会学分部”结集出版的论文集《情感社会学:起源及研究成果论文集》,由一篇综述性绪言和15篇论文组成,除霍赫希尔德本人撰写的一篇论文外,有8篇文章的参考文献中提到了霍赫希尔德,其中有7处直接提到她的《情感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一书。该书先后被译为德文(CampusPress)、(繁体)中文(桂冠,台北)以及日文(SekaiShisosha,Kyoto)。年,霍赫希尔德为该书撰写了一篇全新的《跋记》,仍由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为了更准确地把握该著作,本文撰写时所依托的文本为年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英文版。该书的作者霍赫希尔德,出生于美国,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哲学博士学位,随后留校在社会学系执教至今,年升为正教授。在《情感整饰》一书中,霍赫希尔德以个案的形式调查了美国各大航空公司的许多乘务员与收账员,参与性观察了戴尔塔航空公司空中乘务员培训中心(DeltaAirlineStewardessTrainingCenter)开展的大量培训活动,此外还访谈了为航空公司乘务员做过许多心理治疗的医师。在论述的过程中,她一方面纵向地分析了航空业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宏观走向对空乘人员的情感整饰行为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向读者展现了不同的航空公司对其空乘人员情感操控的横向面相。经由这些细致、全面的工作,她向我们展示了在二战以后至上世纪80年代组织化的机构通过种种途径操纵、控制其雇员的情感表达的全景图,同时从马克思主义、符号互动论以及女性主义的理论视角分析了商业势力这一大范围、长时间的侵蚀对人们所造成的不良后果,她的这些努力为该领域中后来的研究者所大力称赞。
一、情感话题的起因
情感问题是如何作为一个专门性的话题进入社会学家的研究视野的,这在霍赫希尔德身上呈现出给人以启发的有趣特质。
当年仅12岁的霍赫希尔德捧着一碟花生,以小女主人的身份,向从事外交工作的父母的客人分发花生的时候,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引起了她的注意:不论是保加利亚大使、中国领事还是法国的经济事务官,在接受花生的时候,都露出令人惊奇的“外交官式的微笑”(diplomaticsmiles),这种一致性超越了种族、民族、地域、社会和文化的差异。霍赫希尔德回忆说,因为当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所以从下向上仰视这种外交官式的微笑时,这种微笑就显得更为怪异,更加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完全被迷惑了:“我究竟是在向客人们分发花生呢?还是在向一群演员分发我盘子里的食品?”(Hochshichd,:ix)霍赫希尔德继续写道:“后来我会聆听我的父母分析不同的姿势。保加利亚大使面容紧绷的微笑……法国外贸官员握手时有意延长时间的做法所传达出来的不仅仅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信息,而且也是索非亚向华盛顿、巴黎向华盛顿所要给予的暗示。”(Hochshichd,:ix)通过霍赫希尔德的追述,我们可以看出她对于隐藏在人际互动之中、制约人际信息传达行为的机制有着敏锐的察知力。这一机制决定了人们如何控制自身的情感、行为,以便让自己处于与周围情境保持合拍的状态,它可以使这些外交人员超越各自不同的背景,从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一致性,又可以将他们富于个性的行为特征转变为传达政府之间“暗示”的工具。在以后很多年里,霍赫希尔德就一直在追寻是什么因素促使这些外交人员能够跨越文化,控制自身的情感,进行具有一致性的、演员式的表演;日常生活中,人们又是如何来控制自己的真实情感,使其从事的活动与其身份避免产生冲突的。
“外交官式的微笑”(diplomaticsmiles)
除了上述事件的影响,引导霍赫希尔德投身情感研究的另一原因在于:当她就读于加州大学贝克莱分校社会学系的时候,C·赖特·米尔斯(WrightMills)的《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一书中所描述的美国社会已经成为一个“大卖场”(thegreatsalesroom)的相关章节给予了她极大的启发。在这个章节里,米尔斯论述到美国已经出现了一个“人格市场”。“对某人的个人素质的控制一旦以某种价格转让给另一个人,而这些供出售的素质又影响着一个人给其他人的印象时,人格市场便形成了。”(C·赖特·米尔斯,:-)这是米尔斯论及美国为推销而推销,最终导致人格也成为一种商品时的话语。霍赫希尔德认为它确实触及到了美国社会的核心特质。她认为,情感,作为人格的构成部分,难免会在人格被出售的时候被卷入进去。这似乎给了霍赫希尔德长期所追寻的问题一个答案。但是经过思考,她认为米尔斯的论述中有一些东西缺失了:“米尔斯有一个假设,即人们为了出售人格首先必须得拥有一项人格”(Hochshichd,:ix),“但是拥有了一项人格并不能促使一个人成为外交官,就像拥有肌肉并不意味着就能成为一名运动员一样”。“一个人的人格不只仅仅是简单地‘出售’,人们积极地采取情感整饰使他们的人格与他们所从事的与社会公众打交道的工作保持一致。”(Hochshichd,:)但问题的关键在于米尔斯忽略了在出售人格的过程中,人们有“一种主动地把情感劳动卷入到出售行为之中的意识。”(Hochshichd,:ix)而这正是霍赫希尔德在她的著作中着力要揭示的一个观点。
我们还可以看到,二战以后,在美国经济的复苏、“黄金十年”的到来、商品的生产者的销售压力大于消费者的购买能力的时候,“买方市场”的形成,商业势力便将它的触角伸入到对人们情感进行操纵的活动中来了。情感整饰在商业社会中的凸现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项特征。这也成为霍赫希尔德对于商业机制如何操控情感进行实证性研究得以展开的时代背景与客观前提。
二、霍赫希尔德的概念建构
霍赫希尔德对情感的研究,是从她提出的一个核心概念——“情感性工作”(emotionalwork)或称为“情感性劳动”(emotionallabor)发轫的。这是她试图社会性地解读(socialexplanation)情感问题时的概念依托之一。她认为“情感性工作可能是无形的情感体系(invisibleemotionalsystem)中被明确模式化的一部分。”(Hochshichd,:ix)什么是无形的情感体系呢?霍赫希尔德进一步解释说,它“是由带有感情性付出的个人行动、社会的‘情感法则’以及大量的在人们的私人与公共生活中的交换所组成的。”(Hochshichd,:ix-x)
她对马克思的“劳动力”概念进行了修正。她认为到了资本主义的高级阶段(亦即20世纪后期以美国为代表的阶段)之后,劳动者的劳动力中包含的不只是相关方面的劳动技能,同时也包含有作为一项服务内容的情感成分。比如,她在她的著作的第一章里就对比了19世纪一个在生产墙纸的工厂中的童工的劳动与20世纪航空公司的乘务人员的劳动的区别,并说明后者的劳动不只是需要技能,更需要的是在劳动过程中的情感付出。
与童工相比,空乘更多的是在劳动中付出情感。
与此同时,她将戏剧理论中,特别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Stanislavsky)的表演理论引入她的研究中。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认为,在私人生活领域,所有的人不仅具有进行浅层表演(thesurfaceacting)——即控制自己的身体以使他人产生表演者所预期的表象的能力,而且拥有深度表演(thedeepacting)的技能。所谓深度表演意为表演者已经完全融入表演行为之中去了,意识不到自己是在进行表演(Hochshichd,:)。在私人化的生活中,这项能力可以保证人的肉体和灵魂都成为一种可以用来实现交换的资源(Hochshichd,:55)。在霍赫希尔德看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提到的这一能力一旦进入了公众领域,就有可能为商业势力所俘获,成为实现其利益的工具。
相应地,戈夫曼(ErvingGoffman)关于日常生活中的戏剧表演以及符号交换的理论为霍赫希尔德对于“情感性劳动”的探究提供了分析的理论框架。至于为什么情感在私人生活中可以变成交换的项目呢?霍赫希尔德从女性主义的角度,从性别与社会地位对男女两性的影响层面给予了分析。她认为,长期以来,女性总是处于资源匮乏的状态,为了获取社会资源就只能以自己的情感作为交换的筹码去获得她们需要的东西。“特别是在美国的中产阶级中,女性更倾向于采取情感整饰(managefeeling)策略,因为她们普遍地在金钱上依靠男人,而偿还男人们对于她们在金钱上的支持的途径之一就是对男人做更多的情感性工作——肯定、强化、赞美男性优越地位的工作。”(Hochshichd,:)她继而论述道,当商业势力——高度组织化的机构开始对这一现象发生兴趣,并且“加入这场游戏之后”(Hochshichd,:),商业目标与情感法则实现了一定的重合,渗透到公众生活领域的方方面面。
霍赫希尔德同样认为,在承认人们具有表演的能力的基础上,在广泛而且多样的社会生活的情境中,情感性工作受情感法则(feelingrules)的指引。所谓情感法则是指“通过树立、控制情感交换的权利与义务的理念,从而导引情感活动得以展开的一套规则。”(Hochshichd,:56)情感法则是由强有力的文化所设定的一套脚本,根据这一脚本,生长于该文化中的人们展开他们的行动。情感法则预设了某种行动潜在的可能性。可以明显地看出,霍赫希尔德的情感法则观念是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法则与戈夫曼的社会脚本观念在情感话题上的一种糅合。霍赫希尔德在展开研究时,走的是一条综合的道路。在上述的整合性尝试之外,她还充分考虑到了情感中的生物性基础对于社会行动的制约作用以及生物性因素与社会因素二者持续不断地互动对于情感持久、深刻的模塑作用。关于这一点,西蒙·威廉姆斯就认为她的研究是因为“两只脚分别站立在生物学——社会的分野”上才取得了成功(S.J.Williams,:)。
三、情感性劳动:加剧异化的一种劳动方式
霍赫希尔德写道:“从我们的感情之中可以发现我们对世界的看法”(Hochshichd,:17)。诚然,在涉及公共关系的一些领域,常常会听到上司告诫下属“在工作中不要带情绪”。之所以不要在工作中“带情绪”,就是不要把个人的一些观点、看法带入工作中。很多时候,在人们对周围世界的真实看法与所从事的工作的要求二者之间是有冲突的。为了回避、消弭这种冲突,就很有必要采取情感整饰活动。
在戈夫曼的戏剧表演理论那里,人们之所以要采取印象整饰的策略是因为我们的自我形象有时候会不合乎社会规则的要求。在霍赫希尔德这里,人们之所以要采取情感整饰也是因为我们个人的情感往往会反映出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些独特看法,而这些独特看法极有可能与社会的情感运行法则或是我们所从事的工作不协调,所以我们就得采取一些操控策略,对我们的情感加以整饰,使它们看上去能够满足社会规范的期许。
我们得采取一些操控策略,对我们的情感加以整饰。
在霍赫希尔德笔下的航空公司乘务员就是控制自我情感的典型。她们即使在遭到乘客的侮辱后也要使自己的嘴角保持微笑的弧度,这就是情感整饰的集中体现。用戈夫曼的修辞来形容,她们是在进行着情感上的戏剧表演。
情感表达的是我们对周围的人与事物的一种看法,但是在航空公司的乘务人员那里,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像一些乘客所说的那样,她们的微笑是挂在脸上的,而不是发自内心的。为什么是这样呢?这是因为她们所表达出来的微笑、殷勤与和善已经不是个人的真实性情的流露,而是经过组织化的操控后的商品,它们是航空公司服务的一部分,是一部分商品。而对于乘务人员本身来说,她们所表达出来的微笑、殷勤与和善也不是她们个人的看法与举动,而是已经出售给航空公司的劳动力的有效组成部分。
根据情感法则,情感中最值得珍惜的是情感的真实性与自发性,所以在情感整饰的技巧中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