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来我从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对做学问这事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但有些事似乎还是说出来比较好一点——并不为自己的发泄。只是我是教书的，下面一大堆的孩子，不要跑偏的好。
闲话插几句。我确乎“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比方说一个事，我蛮重视，但我做失败了，你将要成功，然后还来讨我的帮忙。我是多多少少会心怀醋意的。我记得一个姐姐给我讲，说这世上的人啊，ta是希望你好的，但你若好过了ta，ta便恼了。再比方说有一则不知真假的传言，说黄永玉、永厚兄弟，弟弟是借着哥哥的力量出来的，到凭了教授还是什么好事，哥哥便也恼了，仿佛弟弟做得好也是错。我暂时允许自己这样，虽然也常负愧疚。
但这世界上我重视的事其实极少，其中又大部跟我妈有关——我妈的事大约不会是需要别人来讨我帮忙的，所以其实我这醋意也不常萌生。即便萌生我也不会去做些于人不利的事，良心上从来过得去。我想，我是一个人，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不要用上神的要求来要求自己吧。
一样，遇到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我也常不说话。以前不是这样，那是因为以为说出来会带来改变，当现实证明无从可变时，就不操那么多的心了。所谓知识分子的良心，也不都是要讲出来的。涵养大约包括把觉得不对的事含在嘴里不吐露这一份吧。
但有些话还是要讲，那是为了鸿蒙未开的小一辈不要一开盘就是错的——所以，如果你不是这一国的，你已经有自己现成的世界观，并在现实世界中不断寻找注脚，那么请你不必听我絮叨。
二
这要说的其一就是价值判断。什么人生五境界你在哪一层啦，哪样的好哪样的坏，哪样的对哪样的错啦。即使是溢美之词，也不要做。
我们难免对世界上的事物有褒贬，符合自己想的，道出自己心声的，或者与自己笃信或不笃信的世界观相违逆的。这种价值判断再寻常不过，但你需知道，但凡可以被形容词表达的——好、坏、对、错，都是相对的，也几乎都是主观的。而学问，寻的是绝对和客观。名词、动词，然后只归于名词，才是你应该去探寻的。所谓名词、动词，就是一个物，在事里是什么样子。而所谓只归于名词，就是哪怕脱离了事，物还是那个物。这个物比之前者事件中的物，要更抽象，但也更恒定，于是更客观。
所以我们要把学问和感受分开来。不是不能做价值判断，不是扼杀感受，而是学问的归学问，感受的归感受。凯撒的，归凯撒。
做这件事的意义，比之下面要说的，其实又轻些。
做价值判断，分出好坏，比出高低，更大的问题在于——你不懂做学问的要义在于创造，create。而无论是分好坏还是比高低，都是沉浸在前人的成果上。再打个比方好了，我教外文课，外文课分听说读写四种技能训练，其中听和读是输入，你去听或者读别人的东西，这部分学生是很擅长的。而说和写是输出，你要从你自己储备下来的脑内词典中选出合适的词，然后用公式一样的语法把它们代进去，形成一句你自己的话，来表达你自己的想法。这一部分学生的表现明显低幼，歌不成歌，调不成调，说都不会话。做学问是输出的过程，而价值判断建立在输入上——你不过是在脑子里把各种输入的排排序，这个第一，那个境界低一点，哦，还有一个啊，排第三好了。
这个过程在整个学问的长河里，不足珍惜。我该怎样说呢。做学问，是一定要后代超越前代的。换一个严酷的说法，一个学说一旦建立，无论达尔文还是爱因斯坦，他就只有等待被挑刺、攻击、否定直至跨越的份儿。唯有这样，整个人类才是不断前行的。而你如果满足于学习、焐热你所学到的，以为辨别出其中的好坏，自己就练成了——于你自己也许真的是练成了，你也许可以获得尘世的赞美——儒雅啊，书卷气啊，气质不群啊之类的。但你对后世没有贡献。当你的后世还不得不像你一样从前人那里修习积累下来的知识，而不是通过你的创造，站在你的肩膀上进一步探索世界，你就是无意义的。你的那些好坏啊，高低啊，的判断和梳理，都是无意义的。
当然，你依然可以在心里判断，这是有意义的——当你有了辨别力，你可以在信息爆炸的年代撷取最有效的前人成果，这当然有意义。但这只能算“读书心得”，跟做学问是两码事。
三
我最近见到一些不三不四的小文喜欢在文后附参考文献，都是一些勤奋的硕士生写的——如果是，也许尚孺子可教，我这篇文字，也是写给这些一上路就跑偏的小孩子的——天可怜见。若不是，那就呵呵哒。
参考文献，以及研究综述的意义，基本也在于前文说的，你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所以你得对前人做了什么心里有个数。这样你就会很清楚，自己在前人的基础上如何推进了人类的知识体系。
参考文献不是用来标榜我读了许多书呀读了许多书呀的。
另外，我从未见过哪家报纸哪家杂志的文章后面附参考文献的——你真的以为写作的那些人，作家、记者都是不读书的吗？都是不做调查的吗？他们肩负的是另一种使命——传递。其中包括现场的传递，也包括学者在书斋里搞出来的那些可以推进人类知识体系的成果的传递，还包括许多其他东西的传递——但不包括推进本身。
所以，请你在弄清自己写的东西究竟是三还是四之前，不要乱加参考文献——当然，如果你老师让你加在你的毕业申请论文上，那么请你清楚，你做出来的东西，是学术训练，很可能不是学术本身，但它属于学术的幼儿园，你可以按照学术的方式走，这没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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