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赛艇，高考放榜之际，我正埋头于航空学杂志，家中门响如雷。
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锅铲一挥，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姑妈和姑父满脸皱纹，挤进屋内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意气风发的任月欢。
我站在门口，只觉得她如一只即将开屏的蓝孔雀。
“哎，还烧什么菜呢。”姑妈一把夺过我妈手中的锅铲，扔在桌上，得意洋洋地笑了，“今晚去海福楼，欢欢她爸定了二十桌，快换衣服，我们走。”
母亲愣在那里，“这不年不节的，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姑父与姑妈对视，嘴角的八字胡都无法掩饰，“欢欢成了省状元，不得庆祝一下，二十桌都嫌少，我已经定了三天的。”
那神气活现的模样，好似他们坐拥金山。
父亲提着桶鱼进门，听了他们的话，劝了几句，“你们家还背着房贷车贷呢，海福楼一桌至少要一万，这不浪费吗？”
“哎，哥，你说的什么话，你要是家有孩子能中上状元，你还会不办酒席？别是羡慕我们欢欢，心有不甘吧。”
姑妈笑着打趣，看到我站在门口，还挑眉问了句，“书意，分数查了没？多少分啊？有没有三百分？”
话里话外，都像是在提醒我，学渣二字就刻在我额头上了。
我和任月欢同龄，同在尖子班，我是A班，她是B班，不一样的是，我是天赋型，她是刻苦型。
任月欢疯狂做题时，我研究航天、AI、新能源和国际时事。
这些对他们来说是无益的课外书，他们避之不及。
1
高考前，我正饶有兴致地读一篇关于AI的学术论文，姑妈来访，只摇头骂我不务正业，不能带坏她女儿。
我不言语，任月欢便得意洋洋，推了推她妈，“妈，你就别问了，表姐要是成绩好，舅舅舅妈还能一声不吭，你这不是伤人心吗。”
事实上，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我经常不在校，老师带着我一直参加竞赛，有意让我走保送，我也不负众望，拿到了保送资格。
但我还是想感受一下高考，人生一大关。
任月欢和周围的人并不清楚我的情况，而且她一直埋头苦读，她当初进尖子班也是勉强，别人付出十分努力，她得花二十分，稍有松懈就会被淘汰。
好几次大考，她甚至没进前两百名，还不如平行班的同学。
2
我爸最看不得别人说他女儿，“你们别瞎说，我们书意好着呢！”
“就是，哥，你好歹也是半辈子的高中老师，虽然退休了，也不能只顾钓鱼，书意成绩不好，一半是你们家长的问题，医院，你得多盯着啊，都快高考了，她还看那些课外书，你们也不管。”
“是啊，就应该我女儿中状元。”姑父附和。
“好了爸妈，说了也没用，高考都结束了，表姐分数要是不够，大不了复读。”任月欢假意劝说。
姑妈不以为然，“女孩子还复读什么，都十八了，考不上大学就去打工吧，唉，建国，你厂里不是在招工人吗？帮书意走个后门。”
“行，但我们那儿是计件的，像书意这种新手，一天最多20块。”
我爸听着他们对我未来的随意安排，气得脸都黑了，我妈才拉住他，他才忍气吞声。
父母的软弱更让姑姑一家坚信，我的成绩肯定很差。
任月欢走过来，挽着我的手臂，“表姐，我爸妈也是好心，复读确实辛苦，就算你考不上大学，也能比我多四年社会经验，我都羡慕呢，你这么早就能靠自己赚钱了，不像我，到时候拿清北奖学金，都没成就感。”
我有些被她的虚伪恶心到，抽回手，“你哪来的消息说你中了省状元？”
3
关于任月欢的评述并非出于我的轻蔑。
她的学业在高中最后一年确实不尽如人意，最好名次是年级第名，这一成绩想要冲击工程大学显然力不从心，高考超水平发挥都难以企及，更别提夺下市级乃至省级高考状元的宝座了。
我姨一听到我的这番话，显然显得不快，“书意，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成绩不行，就看不得我家欢欢出息？早查过了，欢欢的成绩是被屏蔽的，至少排名全省前五十吧，哪怕没拿省状元，市级、区级头名也是十拿九稳。你小小年纪，怎么嫉妒心这么重。”
我有些惊讶，屏蔽成绩的确通常意味着在省内排名靠前。
难道任月欢真的飞跃了成绩瓶颈？
“书意也只是随口问一句，欢欢考得好，我们都高兴，怎能说人家嫉妒呢。”
我母亲做了一辈子护士，医院的冷暖，情绪始终稳定，即使已成为护士长，对新入职的护士也是和声细语，悉心指导，从不摆架子。
这句话，她说得显然带着些许不悦。
我姨冷笑一声，“我也是为她好，就她那点小心眼，见不得别人比她强，在以前我们村子里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更别说有男人愿意娶她了，她要不是我侄女，我还懒得说呢。”
“姨，你这话可不对。”我强忍着怒火，本不愿让父母为难，可我爸气得快炸了，我总得表示点什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女人的好坏怎么能用嫁人来衡量？新时代女性，我们有思想有成就，不比男人差。”
我姨翻了个白眼，“一个高考成绩都拿不出手的成就？书意，姨吃的盐都比你吃的饭多，你还得靠你姨夫给安排工作，还跟我摆谱。”
任月欢本意是到我家显摆，并不愿争吵，见她母亲怒火中烧，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高考成绩已成定局，表姐是复读还是去我爸的工厂工作，等吃过饭再说吧。”
我姨想到还有许多亲戚等着她去炫耀，这才消了点气，招呼我们，“哥，嫂子，你们快换身衣服，我们走吧。”
我爸气得把最心爱的鱼竿都丢在了一旁，不愿去，我妈推了他一把，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极不情愿地去换衣服。
04
其实我也宁愿不去参加那场宴席，可想到如果我不去，我姨一家肯定又有闲话，我父母会感到更加憋屈，于是我也跟着去了。
那二十桌的酒席，热闹得仿佛谁家要结婚一样。
难怪我姨今天还翻出了她当年结婚时穿的旗袍。
我父母被围在人群中心，面带笑容，看上去十分愉快。
“我就说，欢欢那孩子，一看面相就是读书的料，果真被我说中了。”
“那可不是，听说欢欢在尖子班都是数一数二的，成绩好到学校天天把她的名字贴在公告栏上。”
“大宝二宝快过来，你们还有两年高考，快去沾沾欢欢姐的喜气，将来也考个状元回家光耀门楣。”
“啧啧，你以为买大白菜呢，这高考状元可不是说考就考得上的，整个省就一个，万里挑一呢，这任家的女儿真是出息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夸得天花乱坠。
突然有人提到了我，“哎，淑芬，你家侄女不是也跟你女儿同岁，今年也高考了吧，她考得怎么样？”
我姨摆摆手，带着点深沉的表情，“别提了，刚还跟我在家吵了一架，成绩差得不行，连三百分都不到，我好心让她早点去欢欢她爸的工厂工作，她还不乐意，现在的孩子啊，自视甚高，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没有上清北的命，还想找清北毕业的工作呢。”
一个烫着泡面头的大妈扭头看我，跟姨小声嘀咕，“那是你侄女吧，我就说这是谁家的女孩，进来就坐那，连个招呼都不打，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她们自以为声音很小，可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满头黑线。
大妈，我认识你吗？二十桌酒席，我招呼得过来吗，我该叫你姨还是叫你奶？
另一个大妈也加入了八卦的行列，“淑芬，我看你侄女长得倒是不错，既然考不上大学，不如早点嫁人，也省得给你哥嫂添麻烦。”
我姨听了，若有所思地琢磨起来。
酒席进行到一半，竟然还有个发言环节。
任月欢站在台上拿着话筒，眼角带着点泪光，“我能考到状元，最要感谢的是我父母，他们十八年来全心全意教育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让我无忧无虑地出人头地，其次我要感谢我的老师和同学们，是他们激励我，鼓舞我，我才有前进的动力。”
台下有不少江市一高的老师和同学，任月欢在班里成绩一直不拔尖，终于等到扬眉吐气的一天，她把所有能想到的人都邀请来了。
但这番发言让在场的人有些尴尬，高三谁不是拼尽全力，哪个不学得像疯了一样，忙得像狗一样，谁还有时间去鼓励一个成绩落后的人。
最后，任月欢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心头一颤，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表姐，因为她不求上进，浪费时间，才让我明白学习的重要性，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今天能考到状元，而她连专科都考不上就是最好的证明。”
5
了解到任月欢的狗性，我父亲怒火中烧，正欲起立，却有两个同学小声议论：“不过蒋书意的成绩向来不错啊，再说，公告栏上展示的也是她的成绩。”
“没错，我听说蒋书意早已拿到了清北的保送资格。”另一位同学附和道。
任月欢的脸色微变，不过迅速恢复，“我表姐高三下学期经常不在校，说是去参加竞赛，如果她真的拿到了清北的保送，何必冒险高考呢？难道她还想体验人生，这太可笑了吧。”
可我确实只想体验人生。
众人听任月欢这么一说，纷纷赞同。
毕竟清北的保送资格如同登天，得到了便如同踏上康庄大道，谁还会冒险再去体验高考呢，除非是傻瓜。
任月欢继续说，“你们和蒋书意又不在一个班，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这含沙射影的话成功地让群众误入歧途，开始私下议论。
“瞧见没，那两个小子急着帮淑芬侄女说话，不知道她是去学校读书，还是去约会的。”
“也难怪成绩差，如果是我女儿，书不好好读，成天想和男同学一起玩，我一定狠狠揍她。”
“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十几岁什么都做过，不像我们那个年代，碰下手都算流氓罪。”
“……”
她们紧挨着姑姑坐着，而姑姑只顾着夹菜吃，眼中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我父亲看不下去，站起来用力踢开凳子，动静颇大，许多人都转头看向这边。
他怒目而视姑姑，手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
尽管他高大威猛，却一生从事教育工作，做不到像她们那样满口污言秽语，只能气得自己半死。
我母亲也一样，她总是那么冷静，从不骂人也不摆脸色，此刻她的脸色却冷若冰霜。
最后，父母拉着我离开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任月欢挑衅而得意的目光。
06
回家路上，我收到一条短信。
经过短暂犹豫，我回复了短信。
坐在车中，父亲愁眉苦脸，生怕我感到委屈，不断安慰我，“乖女儿，别听那些胡言乱语，你很优秀，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只会说闲话，素质低下，道德败坏，我们不必与她们计较。”
“爸，我没事，也没往心里去。”
姑姑总是好强，从我记事起，她对我们家总是充满敌意。
姑父在工厂干了二十多年，当上小组长，姑姑就要在家族群炫耀，他们在高档酒店吃顿饭也要炫耀，买个千元的包也要炫耀。
似乎想要向全世界证明她过得很好。
这次任月欢给姑姑长了面子，难怪她愿意花大价钱办流水席。
母亲抚摸我的头，“高考屏蔽成绩本是为了避免恶意炒作和攀比，妹妹妹夫这次做得太招摇，钱花得不少，麻烦可能也不少。”
父亲冷笑一声，“不就是屏蔽成绩吗？好像我们书意没有一样，但我们低调，不给社会添麻烦，今天这出戏，我算是看明白了，淑芬就是想让我难堪。”
我笑了笑，“爸，今天你受气了，我们回家好好吃一顿。”
“太好了，爸今天钓到一条大鳜鱼，很新鲜，我们明天不去吃那所谓的鸿门宴，没意思。”
“那不行，免费的饭还是要吃的。”
不去吃，我怎么展示我的好戏，那今天的气不就白受了。
父母可以忍受，但我不舍得他们受委屈。
07
晚上，姑姑又在家族群中假意发消息。
“哥，嫂子，今天欢欢那孩子说话没分寸，没提醒她要帮你们兜着点，毕竟那么多人呢，你们好好劝劝书意，自家姐妹，别往心里去，显得太小气，有个清北的表妹，她脸上也沾光不是，说出去嫁人也容易些。”
我在群里回复，“谢谢姑姑关心，没往心里去。”
“你不生气就好，姑姑还担心你回去偷偷哭呢，那就太可怜了，那说好了，明天还要过来吃饭啊。”后面跟着三个笑脸表情。
“好，一定到。”
信息刚发完，一个熟悉的电话进来。
我接了电话，对方确认了地址后挂断。
08
我承诺会在家族群中出席，第二天父母被迫不情愿地赴宴。
我正要坐在母亲身边，姑姑走过来一把拉过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书意啊，姑姑昨晚回家想了想，确实不该为难你，你如果不想复读也不想去你姑父厂里工作，姑姑这还有个好办法。”
我皱眉，不相信她真的为我着想。
姑姑见我不说话，立即招呼远处一个男人过来。
他矮胖，大腹便便，穿着紧身黑T恤，戴着黑框眼镜，可能是想显得斯文，但头发却油腻地分发。
他一走近，我就闻到刺鼻的廉价摩丝味，和街边破旧发廊里的味道一样。
姑姑高兴地说，“这是小王，你姑父厂里的工人，今年才三十六岁，前妻不识趣，跟人跑了，小王这小伙子勤快人又精神，而且结过婚，会疼人，姑姑想，如果你真的不想工作，嫁过去早点生个孩子享受生活也不错，毕竟你是我侄女，我也不忍心你吃苦。”
我感到一阵恶寒，对这所谓的姑姑失去了所有尊重，“这福气你还是留给任月欢吧，清北都不用去，提前四年享受福气。”
姑姑脸色一沉，不高兴地责备我，“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小王至少还是大专毕业，你现在连大专都考不上，学历都比人家低一等，还挑三拣四的，要不是我侄女，我才懒得操这份心。”
“是啊，表姐，我妈也是一片好心，你又不想拧螺丝，又不想复读，现在连嫁人都挑三拣四，难道想靠着父母啃老吗？”
任月欢得意洋洋，“我是要上清北的人，我们从高考分数出来的那一刻就划分了阶层，你以后注定只能做个家庭主妇，早几年晚几年都没区别，而我是要成为国家栋梁，为国家事业做贡献的，要嫁的人也肯定是人上人，你就算嫉妒也没用，谁让你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和男同学玩。”
任月欢的慷慨陈词赢得了一众吃瓜群众的赞扬，并借此机会贬低我。
“我看淑芬这侄女就是自以为是，结过婚怎么了，也不看看自己，有人要就不错了。”
“就是，我隔壁的娃也在一高，听她说，这女娃在学校风评差，一天到晚有男同学来找她。”
“真的啊，不会是破鞋吧，这么小小年纪的，太可怜了。”
父亲无法忍受，一把摔了碗筷，“你们说谁破鞋呢？你们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恶毒，还有脸说我女儿，嘴脏就多刷几次牙，没有法律知识就闭嘴，小心我把你们都告上法庭，我女儿上进好学，比你们任何人都了不起。”
母亲也不再忍受，“妹妹，我们念着亲戚不想太难看，但你太过分了，请吃饭是假，欺负我们书意才是真的吧，我女儿我们自己养，就算养到一百岁我们也乐意，不劳你们操心。”
“哎哟，夫妻俩这是急眼了，看来是真被说中了。”
“小点声吧，淑芬这哥还是高中老师，肯定有后台，到时候让咱们家孩子没书读可就倒霉了。”
“医院护士长，谁还没个头疼脑热，到时候给咱们乱扎针乱吃药，可是要命的哩。”
“……”
9
拳头紧握，我紧紧握住几乎要暴跳如雷的父亲，安抚着母亲，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我为他们倒了杯水，让他们定了定神。看着我的姑姑和任月欢，我面色凝重，“你们非要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吗？”
我的姑姑噘着嘴，似乎对我的无动于衷感到不满，“哪里是我们闹的？大家可都听见了，我是好心好意给你介绍个好人家，看看你，把你父母气成这样，要是早点答应，不就没有这些事了吗？你不感激就算了，还对我发脾气，真是没教养。”
任月欢跟着附和，“就是，表姐，你也别太固执了。我觉得王哥就挺适合你，你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看着就有夫妻相。你若再挑三拣四，说不定最后只能嫁给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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